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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哀歌
作者:路也     发布日期:2019-10-22    来源:红树林文学频道
 

1.

我万里无云

我独来独往

我对一座山心悦诚服


山之褶皱和岩层是地质说明书

血肉之躯在它面前至暂至轻

有毁灭感的晌午让人看见了余生

风压抑着想法,吹过深深的柏树林


整座城空洞,徒有虚名

众多捕猎者不知所获为何

这是多山的城南

诗歌在汉语城头上破晓,睡眠和梦话免费

读书读到抽筋,写字写到麻木

一边背负自己一边自我辩论,直到举目无亲


二分之一个我已经瓦解

此一半对彼一半无牵无挂

接下来以单音节形式存活,附加微粒与碎片

思想整天在南山上奔窜,偶尔靠近悬崖

在城之外遇见城,在山之外遇见山



2.

山坡上,坐着半生

背风处的缓坡是谦逊的

遥望山峰庞大的额头,遥望上方的青天

以及时间之悠悠

像麻雀一样,爱着冬天的灰绿和枯黄

除了阳光,还有谁能促膝倾谈


一朵亚克力桔梗花在刘海上斜斜地开放

眼镜在鼻梁上确立了王位

黑色呢外套裹着有边有沿的虚无

我不在此时此地,从未在此时此地

我跟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在一起

手上有带壳银杏果,微毒,日啖不应超六颗

却一口气吃掉六十六颗


不远处几个空坟窠洞开

似乎想说话,却已失语

郊外的太阳把泥土记在心上

从死者胸膛上生长出谜语般的杂草

一百年算什么,转瞬即逝

人已迁走还是复活?



3.

东离西有多远,我离得就有多远

长相三心二意,妆扮不愿花香鸟语

站在世界的边上,临着人间的深渊

一阵又一阵晕眩


天离地有多高,我离得就有多远

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处那么远

春天,沙尘暴吹来一个黄土高原

冬天,雾霾把仪表撑破


我离得越来多远

一个空了的躯壳,又以陷阱填充,空而又空

在大地上走神,地球踩着我的心向前滚动

一场白日梦足以让它停下来

肉身捆绑我,限制我,定义我

我的困境是宇宙的困境



4.

这辈子去的最偏僻地方,就是你

见过的人民大众,就是你

惟一的证词,就是你

世界最大奇迹,是我遇见了你


有人忙于赶考,一生都在进京赶考

我的梦中人却是陶渊明

一只慢腾腾的甲虫注视前方

眼神绝望



5.

半山腰,一座颓圮古寺名字正宗

其实只剩地基、底座和台阶

雕着莲花的巨石就这样看见了身后事

看见了自己的空

各朝各代吸进呼出的气息和打出的饱嗝

令碑文日渐模糊

一枝梅花从崖上斜插过来

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一次次到来,与山交换呼吸

与有名无实的寺交换虚无与苍茫

还要温习石头缝中的历史

(水泥是没有历史的)

时间是无尽的线团卷轴,贮存在钟表里

一点一点地向外抽,抽啊抽

掩埋一个个盛世,也将掩埋我

而山峦奔放依旧



6.

众叛亲离之后,开始明辨是非

积木搭就的城南

松柏掌握话语权的城南

在家门口小河沟里翻船的城南

在地图上圈出来并争取自治的城南


临近黄昏的看望,很像扶贫

外面那么吵,屋里的小花静静开放

凉台上一盆芦荟,捧着卑微的青春

桌上冰糖橘是一个象征

心思简单得令人起疑


家里椅子共有三把

坐一把是独处,坐两把算交友,坐三把,就是社交了

有的人来了,却不知道

该坐在哪一把椅子上


不知怎样称呼才算合适

仅一个名词或代词,就能隔开彼此

甚至只嘟囔一个音节,世界就会倾斜和失衡

身体在门廊打转,开放时代的自闭主义者

在幻觉里等待事情发生



7.

一捆又一捆汉字,堆成麦秸垛

高过肩膀和头颅

里面可有温热的鸡蛋或蓝宝石

藏匿着?


敲击键盘是发出的惟一声音

音调在静夜里高亢而悲壮

不远处的高速路上,欲望和速度成正比

与书中稼穑多么不同

独自一人的海军陆战队

侦察并突袭词语的碉堡,把句子的工事夷平

空白之页正生出眩晕的翅膀

光荣和梦想被埋进凉台的花盆

在泥土的幽暗协会中

被命令发芽



8.

我被扔进了一个螺旋桨

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与作为人的那一部分

分离开来

心里渐渐明白了

肉体和月球之间的隐秘关联


我比窗外那棵硕大无花果树更离谱

无花且无果

为伟大的零而奋斗

被太阳洗劫一空之后

只剩下了作为木料的身份


喉咙和食道统统关闭,不说话不吃饭

呼吸是被迫的,气体变固体

脉博来自馈赠,并非自主

一整夜,雨夹雪落在窗台上,落在心上

我想让出我生存的位置


天成了铜,地成了铁

哪里是避难所?

把审判当恩典,把荆棘当冠冕

我在这世上的监护人

不会是任何人



9.

人生单调之极

既没去过南极,也没下过牢狱

最大经历是在这个时代之南墙上

碰一鼻子灰


对于你,我是外地人

对于他们,我是外省人

对于所有人,我是外族外邦人

在中国,我说汉语却很少有人听得懂


从此,要像两只耳朵那样永不见面

谢绝来电,谢绝来函,谢绝参观,谢绝拍照

谢绝大街和市面

就这样各自走散

剩一场大雪来表达茫茫情怀



10.

我对不起身体内的那个李白

里面甚至还有一座他的衣冠冢,等着春风来

我不应让只剩背影的青春坐冷板凳

活得保守,以古汉语写十四行;活得反动,远离十戒第七条

我不该如此暴烈生猛地

对付手无寸铁的日常生活


要恢复健康,先大病一场

要灵魂得救,先厌弃今世今生

要蒸蒸日上,先得破产

要聚首,先要生离别

要刻骨铭心,先挥一挥衣袖而去

要获得本质,当先给虚幻让路

要复活,必须先死去,涂上香膏裹上布,葬入坟墓

等待一个声音喊着我的名字,说:“出来——”


迎风坐在半山腰,山下是街市

我已把这城南好好地爱过一遍,从年少爱到中年

从郊区的城南爱到市区的城南

从纸质的城南爱到数码的城南

从红砖到马赛克,从木头到铝合金再到塑钢

都是我爱着的城南

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作为全城海拔最高点,不为俯瞰,只为触摸天空


活在城南,与本市其他区域无关

才华的行政区划在城南,幻想以城南为基座

命运在城南是磅礴的

大学、机关、银行和菜市纵横,若以诗的准则来管理户籍

仅有个别人在此栖居

为何聚于此?等石头开花还是等柏油路发芽


离开这里去远行是为了再次回到这里

去过美利坚了,足以支撑我把城南的日子

过成三万里之外的模样

当血管中奔突着太多疑虑

使呼吸不再悠远

方圆六公里,城南变旧事

请不要告诉我:城南是一场大梦



11.

梵高做过牧师,后来疯了

尼采自幼熟读圣经,外号小牧师,后来也疯了

——反基督,用的是基督徒的狂热

当他说“上帝死了”

这话之后半句常被忽略:就死在你们的手中


鱼在水中,知道水的温度和气味

如在水之外,就无资格评判水

耶稣与外星人有关么,他是不是最早的宇航员

他再来时会不会乘着UFO?

在大地上生息,云端一定有怜悯的目光

望着我们


没有敌人,只有昏暗的斜坡

不跟人群互动,不去破坏市容

甚至准备放弃与你交流

尽力躲藏,瑟缩着变小

在毛绒外套里与自己和睦相处

一边喝咖啡一边望向窗外

枯叶卷入泥水,冰碴留在车辙里

早晨跟黄昏下棋,构成昼与夜



12.

在同一座城里划分南方和北国

最长的经十路当做赤道

城南继续往南十公里,是出生地

三山田峪交汇,众泉紧依磐石,像果汁机一样

从谷地里榨压出清流来

历城一中的钟声唤醒了围墙外的麦苗

父亲母亲相遇,我无形地存在于他们之间


一座绿顶红砖楼被高大白杨庇护,一定还记得我

因小产而体重四斤,哭声却震落树杈间的雪,惊飞喜鹊

正遭受歧视的父母为社会、为亚洲

错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

超大肺活量在窄小空间引爆

头脑里有众多无政府主义蜜蜂嗡嗡作响


父亲像诗人一样,没能活到自然死亡

在街道的纵横脉络上占卜命运

骑自行车去撞汽车

去世将近九年,我一直假装他还活着

把自己当成有父亲的人,而不是半个孤儿

固执地相信,终有一天我还会在尘世的某个拐角处

突然遇见他



13.

童年土生土长,少年开喇叭花,青春上房揭瓦

中年与人群对峙

想把椭圆地球纠正成标准圆形

将北回归线往北挪移上百里

而老年会散发黎巴嫩的香气

心偏远至地极


生是休假,死是加班

死后,请将骨灰塞进枪膛

瞄准世界,扣动板机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要保持心平气和

要微笑着


而现在,独自往下活,暗暗地活

像一头耕牛一样默默无语

活得低碳环保,五脏六腑在平衡之中保持尊严


独自活下去

爱地球,亦爱火星和冥王星

安静等候命运的专案组和岁月的拆迁办


独自闯过每一天

坛内的面必不减少,瓶里的油必不缺短

一场必须破纪录的跨栏运动,要急速奔跑

翻越一颗被撕扯的心脏

一万条道路中只认一条,走投无路至悬崖

既不能折返也无法跳下


与人共处时的孤独,形单影只时的深渊

不知如何胜任自己

必须选择一个,按下确定键

一个人,不是疑似两人,更不必佯装群众

在任何角落,按天文学时间概念

丈量这短得可忽略不计并离题万里的一生

恐慌和卑微在星空里

得到和解



14.

白日放歌纵酒,夜间秉烛漫游

总有人在书里等我,册页的千山万水

有沟壑、松林、草甸、石径、崖壁、庙宇、泉水

我想知道,哪一本最简洁有力

可以成为随身携带的祖国

翻过一切,到了另一边

就望见了大海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四十年的苍茫

两室一厅的孤独,五十三平米的富足

昏暗小屋像主人一样粗服乱头,却标五星级,赛别墅

桌上的半块馒头不会背诵锄禾日当午

咸鸭蛋不会背诵春江水暖

只吃蛋黄不吃蛋清,只吃白菜叶不吃白菜帮

我是败家子,败完了打算从头再来


而此刻,有人正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表

起承转合

真理被装订得整整齐齐

正反两面,印刷体,文白夹杂

那是向我一个人发布的红头文件

多么迥异,我的魂不在体内,而在背包里

失队离群,终跟流浪猫交上朋友

喜和忧,动辄漫山遍野

从这里到那里,中间隔了一条河

水的潋滟里带着懒

堤岸上,挂了霜雪的菠菜还绿着

光秃的白杨在风中快意恩仇



15.

想沿着家门口窄小的柏油路

一直走到天上


想把一架山当梯子

登攀到空中,一直到达宝座前面


想加大油门

闯过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

从今生直冲到来世去


人直立行走,比四蹄动物更容易抬起头来望天

而河马过于例外,为仰望星空,干脆把双眼

长在了头顶上


请给一架倍数足够的望远镜

得以望见上帝

我有许多困惑,向他一一提问



16.

我对着墙壁发言

在死胡同游行,勇往直前

我名词动用

直截了当,一头撞在横断山脉

我的诗和罪形成同心圆

把性别放在括号中

我走过尘土飞扬的人间

留不下光荣事迹,身后无名

我血压低,头晕,太阳穴鼓青筋,在沉默中哗哗流泪

像园子里的草木一样卑微,相信早晨和露水


喧嚣簇拥着股市,一步步走向全线飘红

川流不息地吃饭,风起云涌地开会

客厅里的大赋冒着热气

形容词的荤腥和名词的油腻

合成灌装的液体

化工制作的雌性跳上房梁,成为美女

媚惑滋生着病毒,令癌症鲜艳


确定云朵也有阶级性

致使水系在入海前须互不干扰

而井水与河水相犯,犯下半生错误

后半生开始了,请筑坝建堤,兴起分水岭


表情变得多云

通向未来的指示路标有两个

一个叫阳关道

一个叫独木桥


从温柔的淤泥里救拔

体内的西北风从最偏僻角落吹起

血管中的字母散了队形

自由在脚下打开


爱是永不止息

要原谅七十个七次

得把这样的话背诵多少遍才能将心中狂澜平息

我不懂:城南有我,还不够吗?



17.

我把谁当作良人,等在香草山

不惊动,不叫醒,等到对方情愿

直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

我允谁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让北风兴起让南风吹来

吹在园中,使其中的香气发出来

我把谁放在心上如印记,带上臂上如戳记

家中所有财宝都无法交换

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不能淹没


雅歌至此成绝响,最后一个音符坠毁,没有余音

接下来就是杳无音讯

你的雷达找不到我这个失联的航班

心上的尖刀要拔下来,留有窟窿也要拔下

痛苦必须耗尽,必须坠落,必须抵达终点

必须有期,不与未来相连

必须嘎然而止于苍茫之中

如果还有心问起下落

只需遥指一下这城南的群山,山谷中的风


从此只爱——孤寂

只跟它惺惺相惜

它是我的江山,是我与命运抗衡的核武器

它后退,对延伸的路面和车轮怀有歉意

它让我在软弱中得到覆庇和能力

它广袤,大而鲜嫩,轻盈而单纯

它太平,离开生活的施工现场,隐遁于郊外和远方

它本土主义,在自身里面埋藏机密

它空悠悠,它蔚然而深秀



18.

要回到原来

一块蓝印花布的样子

在和蔼的空气里

贴着安静的红喜字


要回到原来

旧砖路上绘着往年的苍苔

微风吹着年轻的裙裾,吹着这世上

孤零零的每一天


要回到原来

起初并不相识

只是听说过彼此

奥德修斯从未去过特洛伊,未曾漂流海上

素馨开白色花,开得无知无觉


要回到原来

我年少轻衫薄,怀抱一缕南风

君子贮立野地,混同于一株健硕玉米

各自偏安,扛着落日

没有千疮百孔,岁月浑圆


要回到原来

时间还储存在钟表和日历中

门前杨树仍姓自己的姓,后院腊梅还叫那个名

比邻而居,月光为小径

做着注脚


要回到原来

放虎归山,完璧归赵

我把你还给你,你把我还给我

不必通缉,如此软弱无助之人

只会倒在自家门槛


要回到原来

或者论堆或者摊牌

坐成里程碑,躺成地平线

最小的国也有主权

也有一个首都


要回到原来

向生活缴械投降

削平我与你构成的锐角

以握手言和的方式永别

以无穷无尽的谦卑请求原谅



19.

地势高爽的城南

一个下午灿烂,海拔在斜阳里放下身段

了不起的泰山向北延伸的余脉中

这是最后一座

当然亦可当是最初的一座,向南一路壮大成青未了

蜿蜒道路缠在山腰,我似一只七星瓢虫走在上面

以最快速度最高心志赶路

望过去却很笨、很慢


日光西沉,白月亮升起,星子也将出现

上万年的化石,上亿年的缓缓转动,就在身旁和头顶

山岗起伏,蓑草和青松相映

我注定不是乔木,而属草类

还是最低垂的那一株

未化的春雪零星散落于碎石间,是清寂和落寞


神的目光落在这里,昭示无限

我正在把这短促得像一声叹息的人生虚度,即将度完!

接下来是一场浩荡的返回,返回到

钟表管不着的时间之外

卫星测不到的空间之外



20.

此刻下山

从城南的背面绕到城南的正面去

宛如为歇息而溜下思想的峭岩

山下还是高地,是海拔仍然高于全市的城南

那曾是共同的海拔,现在只是一个人的了

回首暮色中的小山,它在变绿,准备以欢乐束腰

通向家门的路,两旁有法桐和冬青

我想辨清并确认

我的孤单变圆

其轮廓类似城南版图

在山上呆到天黑,渐消的夕光建起一个拱门

孤单之中有亮,有吹拂,有依有靠

南园草木知晓似水流年

呼吸凌乱,充满萌发的意念


据说此地

还在继续升高,以每年0·5厘米的速度

在平庸的世代,惟此事富于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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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

著名诗人丨特约

路也,现执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以及文论集等共约二十余部。现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创作,兼及创意写作和中西诗歌比较等方向的研究。近年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诗集《山中信札》《从今往后》,散文集《我的树》《寻找梭罗》。获过人民文学奖、诗探索奖杰出成就奖等。